夏天的中午,多数人喜欢午睡,而我却是醒着的时候多,因此,我领略这时间的寂寥之感也多。
从小,我就逃避午睡。
那时候,在北方乡下。宅院很深,本来就静,午睡的时候就更静。
做母亲的人们总逼着孩子午睡,那是因为她们自己倦了。而孩子是不知倦的。他们正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。他们只不过是不敢违拗母亲,而勉强去睡罢了。
而我,却总是在母亲睡着以后,悄悄的爬起来。轻轻的迈过那一尺高的门槛,经过开着荷花的院落,再经过开着石榴花的院落,再经过开着夹竹桃花的院落,打开通往后花园的小门,去消磨属于我自己的晌午。
那花园真是彩色缤纷!
五颜六色的野茉莉,红的、白的、粉的、蓝的、紫的、红色点白点、蓝色起白线的,还有一半粉一半白,一半蓝一半红的。你简直数不清它们有多少种颜色!而它们每一朵都像一个小小的喇叭,挺秀的花瓣中间,伸着一根顶上圆圆如珍珠的花蕊。摇曳着,款款的,带着孩子气的爱娇。
而它们旁边的地上,总是躺着憨厚的大南瓜,胖胖的,笑呵呵的,享受着园中这一片静。
往里去,有伸着细细卷卷的藤蔓的葡萄架和芦苇架,长着尚未成熟的葡萄或玲珑的芦苇。
左边是一畦畦的菜圃。种着刚从泥土里钻出来就那么干净的小葱,和被一个无形的嘴吹得越来越紫胀的茄子。
右边是花房,里面住着胆小娇贵的南方来的花。
祖母说,里面有狐仙,不许小孩子进去。我总是偷偷的往里走两三步,然后站在泥土的台阶上,对着那南茉莉和白兰花,想象狐仙的样子。
在我想来,狐仙是个怕被打扰午睡的老头,留着长长的白胡须,穿着和胡须同色的白土布裤褂。
“即使他发现我进来,他也懒得干涉我的。”我想。
而且,我是多么羡慕他同花朵们住在一起的福气!
从花房里蹑手蹑脚的出来,我也许找一个石凳坐下,看地上毛茸茸的狗尾草,或那白色细碎的野花。不知谁给它们取的绰号,叫“摔盆摔碗”。说谁要去拔它们玩,谁就会在这天打破盆碗。好在我是舍不得去拔它们的。
地上总一定有蚂蚁。它们一向勤劳,默默地忙着。
我看着它们匆匆的赶来赶去,可以看很久。不知为什么,它们那样吸引我的注意。我并不欣赏它们那细瘦的模样,但我欣赏它们的动作,机敏、沉着、迅速而有规律。有时,我也担心它们会迷路,当我看见一只蚂蚁走得太远的时候,就用一根草茎把它轻轻的拨回来。我不知道这样是否会扰乱了它的行程,反而耽误了它的任务。
有时,我打开沉重的后门,去看那白亮的蓟运河。对岸是青翠的田野,和低矮的人家。而河道向东弯过去,那边长着深深密密的芦苇。偶尔有几只鸭子悠闲的在水面上游过,静沉沉的,在正午阳光照耀下,鸭子的白羽和潋滟的水波一同闪着白亮的光辉。
小时侯的夏日晌午,总是这样过去,我从不厌倦那充满着生命欢跃的花园和舒畅的河水。
后来,我随着父母离开了老家,搬到一个荒凉的海边小镇。那里终年吹着咸味的风,没有花木可以欣赏。
中午来临的时候,我尝尽了寂寞。
涂着桐油的纸窗上,印着白亮的阳光,满院都没有一点荫凉。
我被追躺在床上午睡,听着苍蝇在纸窗外的嗡嘤、对面屋顶上鸽子的嘀咕和巷子外剃头担经过时,那“哒哒得儿——”的音叉声响,以及吹糖人的那尖细的芦笛。
那声音经过明蓝的空间传到耳鼓,荒凉而又寥落
没有一点东西可以和我作伴,没有一个地方可以逃避这寂寥的午刻。我只能蔽上眼睛,躲开那永不移动的正午的阳光。
这小镇,在阳光焦点下的一个小镇,亮得发白。一切色彩都消失在亮得发白的阳光里。……
而值得怀念的是在学校住读时的那些夏天的中午。
暑假熏蒸之中,校园里一片静。
同学们都在寝室或课堂里,躲避这大热天,而我却把床铺让给走读的同学,独自到校园去享有那寂静的晌午。
走廊上其实很风凉,大叶子的白杨树下,也满是阴影。在长长的木椅上坐坐,一转眼,带着余香的白白的槐花,就落了满身。而那薰然的南风,吹拂着满园寂静,和马缨花的丝线样的花瓣。
整个的空间属于我。我属于整个的空间。
有时,我带着一本书,但我从没认真看过。打开一页,看不到三两句,注意力就被那属于夏日的、属于正午的、属于花草树木的、属于苍蝇的、鸽子与蚂蚁的薰然的静寂吸引了去。
我注意那静寂,捕捉和体尝那静寂;我留恋那静寂。
在那样的静寂中,我几乎什么也不想。我知识全神贯注的拥着那全然摆脱了人类喧器的世界,那虚空而充实,寂寥而欢跃的世界。
现在,在这亚热带的岛上,我仍爱夏日的中午,我仍然逃避午睡。因为我牵挂着窗外那一大片稻田,在阳光下,回是怎样匀净的一片绿,像海,推拥着粼粼的海浪。
而风从赤道那边缓缓的吹来,拂过院中大叶子的树木,发着海潮一般的声音,只有在炎热的夏日的中午,才回有这种带着凉爽的悠然的声音!
我坐在廊前的藤椅上。
花醒着,草木醒着,风醒着,我也醒着,在夏午的阳光里。
我逃避午睡,因为我爱这世界。
我不忍把生命在睡眠中空过而缩短。
我希望生命在静观中充实而延长!